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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10 幽灵浮花

(观《回归》)

此次看的是一个港版字幕,除了几处翻译需要暂停想一想,整体对于观看并无障碍。阿莫多瓦这一部《Volver》大陆翻译叫《回归》,属于直译。香港翻译叫《浮花》,很优雅,也与影片内容契合,我就用作了标题。我直觉以为“浮花”这个译名是原始片名“Volver”的谐音,于是去听了一下西班牙语的发音,发现差别还挺大的,这个谐音可能更像是把这个词当作英语来发音了。

2006年的戛纳电影节很有意思,将最佳女演员奖颁给了《回归》中的六位女演员。苛刻一点说的话,不见得每个女演员的演出都很精彩,但整体上影片中的女演员是和谐统一、充满光辉的。我顺道查了一下,那年的最佳男演员奖也很有意思,颁给了《光荣岁月》中的五位男演员,那部电影我没看过。那年的评审团主席是王家卫。

《回归》里面也是有男演员的,除去路人甲的角色就是一个堪称人形泰迪的丈夫,两场戏之后便成了一具尸体,他想强奸自己的女儿(非亲生),所以他的死一点不冤。我想,阿莫多瓦的许多电影在营销号手上都可以称作“都市奇情狗血故事”。这么说阿莫多瓦也一点不冤,特别是将故事以梗概的方式呈现给读者时。但只有通过自己去看电影,才能了解剧本结构上的精巧,逻辑上的自洽。阿莫多瓦的确喜欢写狗血的剧本,而那些狗血的故事也的确是会在现实中发生的,它们没有脱离现实逻辑。阿莫多瓦电影的另一个特点是鲜艳的颜色,红色运用得尤其多,就像是西班牙人跳弗拉明戈总是穿鲜艳的红裙子。他的电影画面具有极高的辨识度。

《回归》的故事本身不是喜剧,换一个导演可能就会用控诉的方式拍成一个悲剧,但阿莫多瓦拍得很轻盈,中间穿插了不少喜剧桥段,这些不会破坏或者降低影片的情感强度,反而让人物显得更加生动有趣,突显女性举重若轻的力量。我仍然记得在影院里看这部影片时,观众经常发出笑声。比如雷蒙德在处理尸体时,艾米来敲门,想让她帮忙看店。雷蒙德打开门,观众看到她脖子上没擦掉的血迹,开始为她担心。艾米问她脖子受伤了吗。雷蒙德摆摆手说了句“女人的那点事儿”。一下子找到这种借口,一方面是雷蒙德反应很快,另一方面这是一个只在女人身上有效的借口。

艾琳在苏蕾的理发店帮忙时,雷蒙德带着宝娜突然造访,艾琳赶紧躲到床底下。宝娜借机跑到卧室去通知艾琳,她一开始没有看到艾琳,喊了声“外婆?”艾琳从床底探出头来“我在这”。这一幕也相当可爱,不是每一个奶奶辈的人都能像艾琳这样。我把这当作片中女性角色的一个缩影。她们也许上了年纪,却依然保持着一部分童真,这里指的不是不谙世事的幼稚,而是经历过苦难看透了人性仍然选择保有童真,是罗曼罗兰式的英雄主义。

雷蒙德青春时期遭到父亲强奸,还怀上了孩子,宝娜是她的女儿同时也是她的妹妹。母亲没有在那时保护她,因此她和母亲关系疏远。当宝娜险些遭到柏高——此时她还不知道柏高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强奸时,她捅死了柏高。她险些重蹈自己母亲的覆辙。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雷蒙德开始理解自己的母亲,她明白自己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护女儿不受到兽性大发的男人的伤害。可以说正因为宝娜捅死了柏高,雷蒙德才得以避免陷入和母亲一样的愧疚当中。这里面有趣的是,在艾琳那一辈,她因为放火烧死了丈夫和艾古丝的母亲(旁人以为被烧死的是艾琳和她丈夫),不得以选择做一个不能在村民面前露面的幽灵。而到了雷蒙德这一辈,她让被杀死的丈夫成为了“抛下她们母女俩离去的”幽灵。两代人之间有着相似的遭遇,但又因为机缘巧合有了不同的结果。片尾时雷蒙德去找母亲,想告诉她关于柏高的事情,母亲说她也想听,不过不急于在这时说,来日方长。大概她们母女之间的默契已经让艾琳猜想到了事情的经过。

我自己的一个体会是,大部分女性在面临实际困难时比大部分男性勇敢的多。疫情时期我看到过一个视频,印象非常深刻。那个视频是北京某地的居民去居委会还是街道办(我忘了)抗议小区被封控。一群大老爷们在门口叽叽喳喳叫嚷着,根本没有工作人员出来搭理他们。这时画面外一个女子入画,她一言不发,单臂上举、握拳,走了进去,她的步伐非常坚定,也没有回头看。那群大老爷们见到有人带头,也都一边叫嚷一边跟了进去。我一面佩服那个女子的勇气,一面觉得那群大老爷们非常滑稽。这充其量也只是个街道办而已。但他们知道他们在对抗国家政策,谁都不敢当那个出头鸟,一种投鼠忌器的心理。我想,那名女子也知道当出头鸟的后果,但她还是选择站出来。而那些本应该更有担当的、身强力壮的男性,似乎总是更害怕失去些什么。一想到在另一些场合中,某些男性还有跟人吹嘘说“哥们儿我当年……”,我就觉得恶心。

我又想起了那一次我在路边看到一个厨师打老婆的事情,那个事我在之前的某篇随想里写过不再赘述。当时也是没有人敢站出来制止,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不该要求女性站出来了,我指的是围观的男性。他们不仅不制止,还后撤保持在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那个厨师身形比较魁梧,可能是让人不敢制止的一个原因,除此之外肉眼可见他没有携带武器(考虑到他是厨师,也许他裤裆里藏了一把刀吧)。我上去制止了之后才有人上来一起帮忙。我都记不清当时有几个人来帮忙了,又看了下那篇随想,是两个人,都是餐厅的男员工。可是动静那么大,打人的事就发生在餐厅门口,他们早干嘛去了。

说回到电影,在这次的观影过程里,我脑海中不时就会蹦出一个疑问,如果同样的情形下,是父亲而不是母亲,这个故事还会成立吗?我觉得故事的说服力会大打折扣。需要改成完全不同的故事。正巧萨金塞夫也有一部中文翻译叫《回归》的电影,那部电影讲的是父亲的回归,和阿莫多瓦的轻盈不同,那部《回归》虽说也很好看,却是彻底的冰冷、残酷。

正好这两天我在回忆波伏娃的《第二性》。于是想到本片的故事其实基于一个潜在的前提,就是我们会本能地认为片中雷蒙德替女儿的误杀善后是母职的体现,怀胎的是母亲,父亲不能替母亲怀孕,于是我们陷入了一种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批判的生物决定论和父权社会编织出的母性神话谎言之中。这里的矛盾是《回归》在歌颂女性,同时又在用父权社会对女性的期待指导着女性角色的行为。

我才疏学浅,没能思考出如何化解这种矛盾。于是在这个矛盾面前我想让所有的理论都去死吧,影片中角色的行为只是出于人类动物性中的本能反应——保护自己的子女。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淘气的男孩在搭积木,发现少了一块积木时,便把所有的积木都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