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站台》)
这次我看的是iTunes的版本,画质比以前清晰一些,以前DVD的版本看不清最后一镜沙发上的人,iTunes版本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人就是崔明亮。iTunes版本的画面很柔和,甚至很难看到胶片的颗粒感,给我的感觉很像是AI画质增强的结果。并且颜色也经过调整,画面颜色偏绿。
在此次的计划里,《站台》是目前为止观感落差最大的一部。我在思考这种落差产生的原因,我想并不是这部影片本身的问题,而是二十五年过去了,贾樟柯一直在重复自己。他的所有才华或许都在职业生涯的早期耗尽了。特别是在去年看过《风流一代》、还保留着一点印象的情况下,再看《站台》。原来什么都没变,变迁的时代、变迁的流行音乐、变迁的宣传广播,在轻歌“慢”舞中不变的是漂泊。就像是我童年时期喝过一包廉价的咖啡粉,因为童年的滤镜让它的味道格外醇美。二十五年过去了我又想回忆当年的味道,发现它其实没有那么好喝,一看包装上的保质期,原来已经过期二十五年了。
《风流一代》和《站台》最大的区别是影像的松散、自由,更像侯孝贤《咖啡时光》的那个时期而不是《站台》时的新现实主义风格。贾樟柯空有侯孝贤的心气但达不到侯孝贤的境界,电影里也永远不会出现“算命的还叫我过五关斩六将,操他妈的,我只是开个餐厅,还要他妈的过五关斩六将”这一类的台词。贾樟柯在《站台》里留下了不少有趣的台词,至今仍被影迷津津乐道。比如那句“一个朋友,普希金”。这是贾樟柯的气质。
关于本文的切入点,最初我想的“爱情总发生在城墙边”,后来想了想,抛开城墙的隐喻不谈,如此二十年的流变,单说爱情的遗憾也会让我觉得有些遗憾。我又要回到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上,新中国以后,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命运,土改、反右、文革、改革开放、下岗潮,相对而言,我这一代人的成长过程算是平稳的了,经济也保持了多年的高增长,我们没有经历过经济不好的时期,“明天会更好”不仅是一个愿望,也像是一个共识。我们就像《昨日的世界》里面20世纪初的奥地利人,浸淫在种类丰富的艺术作品里、享受着和平年代才会有的娱乐项目,相信更美好的明天在等着我们。有人趁着房地产泡沫发了财,有人凭借拆迁征地一夜暴富,有人成了互联网风口上会飞的猪。随后是贸易战、P2P爆雷、烂尾楼、失业率上升,原来一切越来越好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说有什么能和老一辈人所经历的事情并置,我能想到的只有疫情。不仅因为它是全人类的挑战,也因为比起政策的调整,病毒看起来更加一视同仁,它不会因为你是权贵就放你一马。
在《站台》的故事里,角色们经历了从改革开放初期,崔明亮对母亲说的“你不养我,还有共产党养我呢”;到共产党也不养他们,文工团被卖给个人承包;再到返乡,崔明亮的父亲跟了新情人,两人生活在一起。崔明亮去见旧情人,幻想和她生活在一起。当年混不吝的男孩子们,看到一辆名为“时代”的列车行经汾阳,带走了文工团,带走了熟悉的故乡,带走了他们的梦想,也带走了爱情,却把他们遗忘了。
贾樟柯是一个时代的记录者,如果他不是导演,我猜他也会成为一名作家。而他的局限是,他熟悉的永远是他的成长环境、时代背景。他也以此养成了路径依赖,后续的作品很难跳出这条路径。也许他本会有一个不同的发展路线,从后来的《世界》《三峡好人》《天注定》可以看出他也想拓宽自己的视野。我有模糊的印象曾看到《天注定》拿到龙标后又被禁映一事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打击,他也因此没了当年的心气。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也没办法亲自去问他,我仍然不知道他的心境经历过怎样的变化。
贾樟柯的电影中经常有政治表达,甚至他的电影生涯中,长片电影的第一个镜头就是政治意味很浓的镜头。贾樟柯和娄烨,对于我们这代影迷来说,至少会喜欢上一位。不仅是因为他们的影片本身,也因为他们的“地下电影”属性让影迷看到的更多的可能性。贾樟柯电影里那些隐秘的政治表达,正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但每个人又会刻意回避的房间里的大象。对于今天的观众来说,这种感受应该更加明显。你可以不关心政治,但政治一定会来关心你,这种例子不胜枚举,比如李佳琦停播的那几个月。拿李佳琦那件事来说,引发出两个悖论,其一是大主播触及了政治敏感话题,需要被封禁,但封禁会引来更多的不明真相的观众去探究原因。其二是作为大主播本人,他如果想避免触及敏感话题,就不得不提前了解那些敏感话题,而敏感话题之所以成为敏感话题,就是因为不想让你了解。
我在前文所述老一代人的时代命运,有一个共同点,那些时代列车都是以政策驱动的。我笃信我们所处的时代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这是基于我一个在我朋友口中“偏激”的看法:我们国家的所有问题,归根结底都是政治问题。我尚不清楚这个时代的列车的名字,对未来的结局也不抱定必然更好或必然更坏之类的无甚逻辑的期待。柏林墙会在一夕之间倒塌,但心里的墙不会;塔利班能在一夕之间让女性重新穿上罩袍,可心里的罩袍也没那么容易就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