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同流者》)
提起贝托鲁奇,你首先想到的是哪一部电影?是中国观众熟知的《末代皇帝》?是致敬法国新浪潮的《戏梦巴黎》?抑或是幕后故事备受争议的《巴黎最后的探戈》?于我而言,可能是他不到三十岁时就拍摄出的这部《同流者》。看《同流者》时你会感受到这是一部为大银幕而生的电影,当然,那个年代的电影都是为大银幕而生的。不像现在,为了概念而生的外国剧、为了倍速而生的国产剧、为了解说视频而生的外国片、为了喊口号而生的国产片……
《同流者》讲述的其实是一类人,如果让我做一个不恰当但扎心的类比,就是那类在动态清零时支持清零,在全面放开时支持放开的那类人。主角马塞洛不是一个性格鲜活的角色,而更像一个经过高度提纯的,时代中的大多数。他是一个法西斯份子,也是一个在墨索里尼下台后,举报自己的法西斯同僚的叛党者。由于墨索里尼下台时二战还没有结束,彼时的意大利还叫意大利王国,是一个君主制国家。所以我想,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还不涉及转型正义的问题。可以说马塞洛是一个艾希曼式的凡人,他身上体现的也是阿伦特所说的恶的平庸性,区别大概在于阿道夫·艾希曼会被以色列政府跨国绑架,而马塞洛可能会和同僚们一起接受集体审判,成为几十个名字中的一个,也可能像战后的德国一样,继续在政府部门担任公职。
这部影片最突出的是它的光影运用,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一部用光影叙事的电影。开头的第一场戏是马塞洛不安地半躺在床上,红色的灯光在画面上时隐时现。电影中的红色通常是暗示危险的讯号。他的不安来自执行重大任务前的紧张,也有任务本身行刺一个熟人——教授,带来的内心煎熬。如果说此时的煎熬程度还不高,那么在他接起电话,得知安娜也在教授的车上时,煎熬程度瞬间就加重了。影片整体是一个大闪回结构,开头马塞洛接到电话,他出门上车准备去行刺教授,随后开始一幕幕闪回他的过往经历,当所有的闪回结束,暗杀行动将要开始,观众也能感受到马塞洛内心的煎熬。这种结构在电影里并不罕见。
本片中有不少场景是通过窗外的阳光与窗框形成明暗交替的光影打在马塞洛身上,明暗在电影中的所指是明确的。有两个场景让我印象最深刻。
第一个场景是伊达洛在广播里讲话。此时画面是明亮的广播室,镜头横移聚焦在前景处的马塞洛的后脑勺上,随着伊达洛开始讲话,广播室灯光熄灭,画面的焦点随着画面变暗转移到了景深处的伊达洛身上。伊达洛是马塞洛的推荐人,这里画面自然该是暗的。然而如果要细究逻辑,这里没有关灯的必要,伊达洛是个盲人,他的讲话稿也是盲文,灯是开是关根本不会影响手的触感,所以此处是很明显的为了光影风格而牺牲现实逻辑的选择。
第二个场景是马塞洛和教授在教授家中关于柏拉图洞穴隐喻的对话。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束光从窗户透进来,马塞洛讲完洞穴隐喻,转身看向墙壁,看向他自己的影子。教授说那就是马塞洛的意大利同胞们正在经历的事情,把那影子当作真实。马塞洛埋怨教授当时离开罗马,因而他放弃了自己关于洞穴隐喻的论文,换成了别的题目。教授说他当时别无选择(教授是反法西斯人士)。三言两语间交代完两人的前史。马塞洛说后来他就成了一个法西斯主义者。而教授否认了这一点,说真正的法西斯主义者不会像他这样说话。随后教授打开另一面墙上的窗户,又一道光照进来,马塞洛在墙上的影子消失不见,瞬间还原成了一面纯白的墙壁。
我不禁想,如果当时教授没有被迫离开罗马,马塞洛跟他学习了更多知识,马塞洛会不会走上一条相反的道路?马塞洛、茱莉娅、教授、安娜四人在餐厅吃饭时,马塞洛说意大利正在逐个改造意大利人,安娜问是不是通过镇压的方式,马塞洛说通过“树立榜样”。可见即使是身为法西斯的一份子,他仍然把墙上的影子当作真实。不,或许这个因果恰好相反。教授在某种程度上是能看穿马塞洛的,他知道他的底色是白的,只是现在蒙上了一层阴影。或许是他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最后还是死在了马塞洛同僚的手下。
汉娜·阿伦特离世后,后人整理了她的文稿编辑出版了一本《责任与判断》,简中版本加了一个更吸睛的副标题“反抗‘平庸之恶’”。这副标题一方面是自作聪明,另一方面也的确总结了这本书的核心思想。在这本书里,阿伦特提倡向那些服从命令参与恶行的人提问的方式不应该是“你为何服从”,而应该是“你为何支持”。阿伦特认为这种词语的转变会有不可估量的影响。我再举一个更简单的例子,当鸡蛋和高墙发生冲突,当你站在鸡蛋一边,你会称之为“维权”,当你站在高墙一边,你会称之为“闹事”,当你是一个端水大师,你会称之为“矛盾纠纷”。影片中的马塞洛服从命令去刺杀教授,然而他的服从就等同于对作恶的支持,他杀了一个人,仅仅因为对方是一个持不同政见者。由此我想到了本文的标题。马塞洛本该是一个自由的人,他有无数个机会可以退出,但他仍然选择支持。
在影片的结尾,马塞洛认出了利诺,那个曾在他幼年时性侵过他的,又在他成年后参与杀害了安娜的人。或许是两种情绪叠加在一起,他突然朝着路人大喊这个人是法西斯份子,利诺跑了之后他又指着伊达洛,这个曾经他加入法西斯的推荐人,大喊这个人也是法西斯份子。可是街上没有人理他,或许就像他出门前对茱莉娅说的那样,这些人大部分也都曾经是法西斯份子。远处走来一群人,欢庆着墨索里尼的下台,他们经过马塞洛和伊达洛,就像历史的洪流般裹挟着伊达洛离去,留下马塞洛一个人驻留原地。这一回他没有像法西斯时期一样随波逐流,可是现在的他究竟心里是怎样想的呢?影片结束,我不得而知。
就像我在开头说的,我认为《同流者》讲的是一类人,他们像马塞洛一样,在大时代的背景下选择了一条大多数人走的路,可万一大多数人都错了呢?也许有一些人会在这个过程中清醒,有一些人仍然会以“法不责众”为自己开脱。不管是存在主义还是阿伦特的《责任与判断》,都认为人应当自由地做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责任的重负是如此难以承受,以致于马塞洛等将选择权交给了“大多数”。
关于这个话题我还有很多想说的,原本这篇文章也想起另一个标题,但很快意识到很容易触犯口袋罪,遂作罢。《责任与判断》中还有一句话:那些选择小恶的人很快就会忘记他们已选择了恶。
愿你能保持独立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