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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我原谅了现在的我

塔可夫斯基曾经说:「剪辑无法决定节奏,在这方面,它只是一种风格符号」。这显然与大部分观众的观影经验相左。在老塔的电影里,一个镜头的平均长度在20到30秒,而在主流的类型片里,一个镜头的平均长度只有3秒甚至更少,也无怪乎老塔的电影「催眠」。更别提今年北京电影节上的《2001太空漫游》了,部分观众的中途离场让他们的抢票行为具有了一丝反讽味道,彼辈似是不谋而合地进行了一场集体行为艺术,与之相较,睡着的观众都对库布里克充满了敬佩之情呢。

我今天无意去探讨有关电影节奏的问题,我只想聊一聊近期上映的所谓「节奏过慢」的《撞死了一只羊》。

影片由两部短篇小说改编而成——次仁罗布的《杀手》和导演万玛才旦自己的《撞死了一只羊》,这一点很像两年前上映的张杨导演的《皮绳上的魂》,那部影片改编自扎西达娃的两部短篇小说——《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和《去拉萨的路上》。看过《皮绳上的魂》的观众应该记得,那部影片用多重时空的交错讲述了一位作家的创作焦虑。作家笔下有一位怀揣着救赎心上路的猎人和一位一心要向猎人寻仇的杀手,那两位演员也联袂出演了《撞死了一只羊》里的两个金巴。货车司机金巴因撞死了一只羊而去寻找救赎,杀手金巴则十几年如一日的寻找杀父仇人。《撞死了一只羊》和《皮绳上的魂》有着相似的角色设定、一样的演员和一样的公路片外壳。所以在看完《撞死了一只羊》之后,我戏称它就像《皮绳上的魂》里面的作家在皈依佛门之后的慈悲外露,给了笔下人物一个和解。

当然,两部影片都是完整且独立的。《皮绳上的魂》以作家视角或者说全知视角展开,使得时空切换起来自由很多。《撞死了一只羊》里也有三重时空,但由于视角锁定在了司机金巴身上,使得它的时空切换更加规整,同时也对观众更加友好。

两篇小说中都有一个司机,在电影里顺理成章地将两个司机合成为一个角色。司机金巴因撞死了一只羊而产生的救赎心理,与杀手金巴的复仇心理似乎可以形成互补,杀手金巴的父亲,就像另一只被撞死的羊。

「金巴」在藏语里意为「施舍」,司机金巴带着罪疚请法师给死羊超度,并给了法师五百块钱,法师说太多了,他说请法师替他上几柱香,剩下的钱算做香火钱,他问法师要如何处理死羊,在法师的建议下他将死羊放在了天葬台上,喂了秃鹫。司机金巴的救赎心理最终化作了施舍。

杀手金巴寻得仇人,却得知仇人常年去转经,活在对过往的亏欠中。杀手金巴的复仇干戈,最终竟也化作了原谅仇人的施舍。这里对于原著小说有一个很细微的改动:杀手金巴在决定原谅仇人之前,看向了仇人的孩子。那是个年纪很小的孩子,老来得子的不易,也是杀手金巴放下杀心的动机之一。

司机金巴给杀手金巴唱了那首《我的太阳》,并且说他的太阳就是他的女儿,我看到一些观众说这一笔在电影里没了后续,实际上后续在杀手金巴的故事线上,对于杀手金巴的仇人来说,他的儿子也是他的太阳。司机金巴在无形之中对杀手金巴的决断起到了很关键的影响。

由此可以引申出影片更深一层的解读:两个金巴是同一个人。如果使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会在影片里找到精准的对位,司机金巴代表着自我,杀手金巴代表着超我,而司机金巴最后的梦,则代表着本我。既然两个金巴是同一个人,金巴原谅仇人的动机又多了一条:他撞死了一只羊,他也主动去赎罪并且得到了宽恕。他对仇人的宽恕也是对自己的宽恕,在经历了生活中更多的意外之后,过去的金巴理解并原谅了现在的金巴。

对于原著小说还有一处改动值得说道,司机金巴在完成救赎后去找女伴,在原著小说中,此时的他已经完全将撞死羊这件事抛在脑后,想的只是他的女人喜欢吃羊肉,他应该买更多的羊肉。而在电影里,他的思绪还被其它事物勾着,心不在焉的和女伴行完房事,此后才选择去找寻杀手金巴的下落。杀手金巴的复仇好像已经不再是一个陌生人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在小镇的酒馆里两段时空的相似构图、人物位置关系和两个金巴分别望向窗外的重复蒙太奇,也无不在提醒着观众两个金巴是同一个人。

在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里,金巴望着天葬台上被秃鹫吃剩的羊尸,转而抬头看见天上飞过的客机,这一两极调度是藏民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民的对立。包括司机金巴更接近汉人的着装和杀手金巴的藏族传统着装也是一个对立,小酒馆里的拉萨啤酒和百威啤酒亦是对立。这种对立只能在藏族导演拍摄的电影里看到,其实早在万玛才旦的长片处女作《静静的嘛呢石》里就有所表达:一个学佛教的小和尚对他接受现代教育的小伙伴说,长大了他想要一台电视机,可以看「三藏喇嘛」就行。去年松太加的电影《阿拉姜色》也体现了这一对立:女主角前去拉萨朝圣,他的一位年轻女伴,打扮时髦的藏族姑娘喜欢听流行歌曲,在朝圣的半路悄然离去。

拍摄藏区的电影在国产电影里有一个优势,藏传佛教总能给电影作者托底,所以不少汉族导演拍摄藏区影片都过度强调这一特殊的环境,难免走向刻奇的一面,而忽略了藏民的传统文化受到的现代文明冲击。

万玛才旦早期的电影大多受到了伊朗电影的影响,尤以阿巴斯的电影为甚。后期的电影逐渐摆脱了模仿痕迹,但影像风格并没有延续,他一直在尝试新的手法,直到《撞死了一只羊》,他用上了本片监制王家卫的3号滤镜,绿色调更加突出,用广角镜头拍摄人脸的做法也来源自王家卫的《堕落天使》。《撞死了一只羊》的视觉母题又与以往大不相同,伊朗电影的味道少了很多,反而是大远景的使用有点像锡兰的《小亚细亚往事》,剪辑点的选取又有些像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在电影的开头部分,固定的摄影机不是事件的主观记录者,它就像一个客观的存在,是司机金巴和它的货车闯入了摄影机的视野,随后摄影机才使用更加精致的构图宣告了它的存在。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不仅仅是司机金巴进入了杀手金巴的梦,也是摄影机带着观众进入了万玛才旦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