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16 那天下午,我们采了很多芭乐回来

(观《童年往事》)

众所周知华语电影世界里能称得上国际大师的导演有三位,杨德昌、侯孝贤和王家卫。两位台湾导演和一位香港导演。《童年往事》是侯孝贤的半自传作品,片中的男主角——祖母口中的阿孝牯、同龄人口中的阿哈——本名是何孝炎,谐音很明显。记得有一次中国电影资料馆放映侯孝贤的电影,映后嘉宾是廖庆松,听他说起侯孝贤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不认识杨德昌,我现在就是电影大咖了……因为认识了杨德昌,我现在是电影大师”。我没有在其它地方查到这句话,也不知当时的语境和背景。侯孝贤的电影生涯始于商业喜剧片,尽管豆瓣评分都在6分左右,并且电影中还有嘲笑斗鸡眼(先天性斜视)这种低劣的笑点,但那时他拍的商业片很卖座。如果沿着那条路走,也许真的能成为电影大咖。后来他认识了台湾新电影的那批人,对电影的认识开始转变,并且也真的走上了大师之路。他的大师之路始于《风柜来的人》,和早期的商业片有质的改变,甚至很难相信是同一个人的作品。这种反差就像是拍《屌丝男士》的大鹏,三年之后拍了一部《吉祥》并且拿到了金马奖最佳剧情短片。

侯孝贤出生于广东梅县,那里说客家话,所以电影中经常出现客家话,尤以祖母为代表。电影的背景是阿孝牯一家在抗日战争结束后自大陆迁往台湾,以阿孝牯的视角为主,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发生的家庭变故。

侯孝贤大师之路上的电影里也时常会有喜剧元素。《风归来的人》里主角们在城市问路,路人回答说“往上走啊”,随后镜头向上一摇,看到路牌上指示的方向确实是向上的箭头;在《童年往事》里,母亲劝说孩子读师范,因为免学费可以给家里省钱,镜头对准母亲和女儿惠阑,观众都以为母亲在劝说惠阑,祖母此时还插了一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灶头镬尾,针头线尾,田头地尾,三尾会了,这样就可以了”,惠阑回应说“又不是讲我,是说阿忠啦”,随后镜头往左摇,观众看到坐在惠阑对面的阿忠;同样是《童年往事》里,中学时的阿孝牯看到老师向教官(台湾学校的特色)举报考试作弊的学生,阿孝牯也开始装模作样假装手里藏着小抄,果然被老师发现,老师过来找小抄,拉扯了几个回合把阿孝牯的手心掰开,发现根本没有小抄,是阿孝牯在逗他玩;就连那部关于二二八事件的伤痕电影《悲情城市》里也有喜剧元素,或者说讽刺元素更准确,那是饭桌上有人讲的一个笑话。说日本投降之后,国民党收复台湾,村里的人纷纷把门口挂着的日本国旗换成青天白日旗,但大家没见过青天白日旗,而如果讲国旗挂反就会被当作汉奸枪毙,于是他们感慨还是日本国旗好,怎么样都不会挂反。

在《童年往事》中能看到一些关于台湾的时代背景,比如父亲在听的讲述金门炮战的广播。又比如中学时的阿孝牯在退伍军人的活动中心打台球,正赶上时任副总统陈诚去世,活动中心的老兵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看到这群年轻人还在玩台球便突然发飙。看到那一幕我又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似曾相识。就像我们也会在某些大人物离世时停止一切娱乐活动。记得年初台湾大选时看到一个说法,说现在的台湾年轻人是“民主富二代”,意指他们不珍惜投票权,不知道民主来得多么不容易。我突然很好奇“民主富二代”们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除了大的时代背景,在家庭成员身上也体现着人生活在时代中的局限性。比如父亲,从阿孝牿的视角来看,父亲经常是缺席的,他更像一个权威的符号、家庭的经济支柱、不容侵犯绝对威严的一家之主,与之矛盾的是,他患有重病,又不得不被孩子们看到自己虚弱的模样。父亲去世时阿孝牿还小,他的反应不像去世时那么大。在母亲死后惠阑在遗物中发现了父亲的自传,原来父亲是怕将肺病传染给孩子们才故意和孩子们保持距离。父亲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一个知识分子,然而他也仅仅是这样奉献自己沉默的爱。

另一个是前文提到的,祖母说的“三尾”,我查了一下,其实还有一个祖母没说的“家头教尾”,“四头四尾”就是旧时代客家人对女性的规训。阿孝牿考上中学,惠阑正在做家务,说阿孝牿就是又聪明运气又好,进而讲到她带阿孝牿吃雪糕的事,进而讲到她考中学被一女中录取的事,进而又讲到她如果能上一女中就好了,随后陷入悲伤,家里没有人理她。(影片开头提到由于父亲的疾病,一家人从新竹搬到了凤山,大概惠阑也因此错过了一女中)。

初看这部电影时,最触动我的角色其实是一直想回大陆的祖母,她不断出去寻找回大陆的路,又不断迷路被黄包车送回家。阿孝牿大概是唯一陪她走过那条路的人。祖母身上反映的是我们最熟悉的“大江大海1949”。那是最残忍的事情,在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无法回到故土,周围都是语言不通的人,不一样的气候环境,永远觉得自己是个暂居此处的旅人。回大陆成了祖母终生的执念。

《童年往事》的室内戏时常能看到小津安二郎的影子,也许是榻榻米,也许是摄影机放置在坐在榻榻米上的人的视平线上。区别是小津喜欢在角色说话时切近景,而侯孝贤电影中摄影机的位置更远。《童年往事》里的情感是自然流露的,我想,人的一些底色是不会改变的,即使侯孝贤没有走上大师之路,他内心的情感也是真挚的,否则这部半自传电影里的感情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那时的阿孝牯也许还不明白大陆对于祖母的意义,也许是长大之后的侯导体会到了祖母晚年的感受。

我想到了我的祖母,我已经记不得祖母喊我回家吃饭的样子了,她喊我都叫“克 mǎi ji”,那是湘乡话。我记得祖母做的鱼肉总是红色的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鱼。我喜欢祖母做的油炸花生,祖母离世后再也没吃过,长大后发现祖母做的味道很像南乳花生的味道。土豆总是切得很大一块,软糯的口感,我就着一块土豆吃完了一碗米饭,不是因为别的菜不好吃,是那时觉得土豆太好吃了,不舍得一口全都吃完。还有那天晚上,我躺在祖母腿上看她织毛衣,祖母身上有一股老人味,电视里有张无忌。

文 / altair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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