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
我在不太合适的年纪第一次看了《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那时是冲着金棕榈奖去看的,却未能完全沉浸在电影之中。后来我看完了阿彼察邦的所有长片电影,大概是在看《综合症与一百年》时才被他的风格吸引。阿彼察邦的电影虽然都是小成本,但电影里的声音设计没有因此变得粗糙或者干脆省略,大自然的声音是他电影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也正是缘于阿彼察邦的自然主义风格,他的电影非常适合在大银幕观看。但不同于侯孝贤的自然主义,阿彼察邦的自然主义背后往往是政治隐喻。大陆仅引进过一部他的电影,2023年在大陆公映的《记忆》,因为贾樟柯微博带货的原因,那部影片在大陆的票房成绩还不错。
阿彼察邦的电影给人带来的是一种体验,它最大程度地发挥了电影作为视听艺术的魅力,而那恰是文字无法替代的。看到现在AI做视频的能力,我越来越确信将来某一部分电影能够完全用AI制作(如果人们抵制AI制作影视作品,不是为了捍卫影像的本体论,而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而另一部分电影无法被AI制作,其中就包括阿彼察邦的电影。
《能够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的男主角布米,是一个时日无多的病患,他的前半生曾奉命镇压泰国共产党。他在临近死亡的时刻见到了亡妻的鬼魂,和失踪多年的以一副“鬼猴”面孔出现的儿子。临终前的布米与亲人们穿越树林来到一个山洞。我在查阅资料时发现泰国共产党游击队的山洞和这个山洞很像,但我不了解泰国政治,所以不打算延展。此时的布米接近一种退行状态,他将山洞喻为子宫,说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在此前一段也许是前世记忆的故事中,一位其貌不扬的公主来到丛林中的瀑布边,她渴望爱情,但又很清醒地认识到男人接近她只是因为她的公主身份,没有人喜欢她的外貌。后来她在水中与鲶鱼交媾。结合布米的说辞(他出生在这个山洞),尽管影片没有明确交代,或许布米就是那位公主和鲶鱼的后代。布米做了一个梦(也许是他此生最后一个梦),他看到了未来,一个反乌托邦的世界,画面由静态图片组成,声音是布米的独白,又是关于未来的故事,难免让我想到克里斯·马克的《堤》。布米梦到的,会是他的来生吗?
本次计划Day9的《永恒和一日》也是一部讲述一个人临终之际的电影,两相对比可以看出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泰国是一个佛教国家,所以转世轮回的观念也很自然地出现在电影中。相同的地方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人们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家人,《永恒和一日》里的亚历山大在回忆亡妻,去见女儿最后一面;本片里的布米见到亡妻的鬼魂和失踪的儿子。
上个月,和朋友聊天时提到将来孤独终老的问题,那是一种照着目前的人生轨迹可以遇见的情况,恐怕日本的孤独死问题也会发生在我们这一类人身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恍惚间记得在我二十七八岁时,也问过别人这个问题,我学到的是不要让自己提前焦虑,逐渐意识到生命的无常,很可能捱不到孤独死的年纪就提前离世了。
我另一个朋友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是这样说的:
有位拉比总是路过一个村庄 走进一座森林
在那里 在一棵树脚下 总是同一棵树脚下
他开始祈祷 上帝听到了
他的儿子也经过同一个村庄到达森林
但他不记得那棵树在哪里
所以他在任何一棵老树下祈祷
上帝听到了
他的孙子不知道那棵树在哪里 也不知道森林在哪里
于是他去村子里祈祷
上帝听到了
他的曾孙不知道那棵树在哪里
也不知道森林和村庄在哪里
但他仍然记得祷文
于是他在家里祈祷
上帝听到了
这个人的曾孙 不知道树在哪里
不知道森林 不知道村庄
甚至连祷文也不知道
但他仍然知道这个故事 所以他告诉了他的孩子
上帝听到了
我自己的故事充满了缺失的环节
充满了空白
我甚至没有孩子
这个朋友叫香特尔·阿克曼,这是她在电影《美国故事:食物,家庭和哲学》开头的独白。
我想起两个关于许鞍华的轶闻,一个是她说拍完《桃姐》之后,她对死亡便不再感到恐惧。另一个是被问及休息时做什么,她说还没把《追忆似水年华》读完。每念及此,我总想到自己的某些经历,反倒是和人相处时的某种隔阂和理解的无望让人更加觉得孤独,看一部电影、读一本书却让人产生一种交了一个新朋友的感觉。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生命历程中与同龄人相比的那些缺失的环节逐渐显现出来,我也无法满足我父亲心里那种为家族传宗接代的期待,我也从不会被那些东西绑架。也许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没有妻子和孩子,这使我更加好奇我会见到哪些人。也许我只是和我自己在一起,我和我在许多方面愉快地达成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