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28 底层人的悲歌

(观《母亲》)

这一周的主题是“爱的多重奏”,我列片单时在记忆中检索关于母爱的电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一部。我对影片的故事已经印象模糊了,只记得当时的感受,被一种极端条件下的母爱本能所打动。今年早些时候我重看了奉俊昊的《杀人回忆》,今天重看完《母亲》,发现两部影片在对社会病征的挖掘上是一脉相承的,拍《母亲》时奉俊昊的手法更加娴熟,对于阶级的刻画也没有《寄生虫》里那么直白(其实我更想用“低级”这个词)。

本片中情节上对观众的误导、警察的办案态度都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奉俊昊在《杀人回忆》里也有类似的做法和表达。最大的区别是,追寻真相的人(影片的视角)从警察变成了嫌犯的母亲。奉俊昊的社会学专业背景也在发挥着作用,同样是社会的病征,当悲剧落在个体、家庭上时,更加让人感到绝望。由此我还想到了前两年的另一部韩国电影《下一个素熙》。这些年我没总结年度十佳片,如果写了的话就会有那部电影,我向很多人推荐过它。《下一个素熙》表面上是一部女性主义电影,随着故事推荐,真相一点点被揭开,发现它讲述的是一个体制性的剥削,它比女性的困境伤害范围更广、更无解,因此也更令人绝望。

影片围绕的核心案件,警方最终也没有查出事实真相,影片中警察的状态就像《杀人回忆》里金相庆饰演的年轻警察出场前的状态。找一个可以交差的对象屈打成招,等事情盖棺定论后便可以邀功。一开始他们选择的是泰宇,只因为犯罪现场有泰宇的物品,泰宇有智力缺陷,很容易便在警察的操弄下认了罪。后来他们找到的是憨喜儿,奉俊昊在这里找的可能是一位特型演员,他看起来就像有智力缺陷。警察不知道(而观众知道)他不是真凶,但他没有母亲,在警察不负责任的社会中,没有人会替他证明清白。警察认定他是真凶的理由也很草率——他衣服上有死者的血迹,这比起泰宇的高尔夫球更能成为决定性的证据。而根据照相馆老板的回忆,死者文雅中经常流鼻血。这也是警察不知道而观众知道的情报。

影片中知道真相的人有三个,一个是真凶泰宇,由于他的智力缺陷,他在冲动下误杀文雅中后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最后将尸体搬到了天台上。动机就是他在误以为憨喜儿是真凶的情况下跟母亲说的那样,因为看到了文雅中在流血,所以要把她放在高处让别人看到,赶紧救她。泰宇的记忆不太准确,需要费点劲才能想起自己做过的事,也许过一阵子他会想起自己才是真凶;第二个人是屋内的目击者拾荒老人,他因为自己当时准备买春,不想将自己牵扯进去,同时作为生活中几乎不被人注意的拾荒者,本身就没有太多社会参与感,最终他没有报警;第三个是追寻真相的母亲,她从拾荒老人嘴里得知了真相,保护儿子的本能反应让她冲动下杀了拾荒老人。并放火烧了拾荒老人的房子。警察的不称职还体现在他们没有调查拾荒老人的死,母亲遗留在火灾现场的针灸盒最后是被泰宇找到的。

泰宇唯一的朋友是振泰,泰宇被奔驰车撞倒,司机肇事逃逸,振泰带着泰宇去高尔夫球场找人,理由是“开奔驰车的人肯定是去那里”,这是影片中关于阶级对照的第一笔。振泰踢烂了奔驰车的后视镜,在警察局调解赔偿时,振泰说是泰宇踢烂的,而泰宇不记得了,只得让母亲交了赔偿金。底层人的友情更加看重利益而非情义。泰宇是底层人中的底层人。影片中最让我动容的是泰宇的母亲,为了探寻真相,潜入振泰家,偷走高尔夫球杆去警察局报案却没有被当作是有效的证物。举报失败后遭到振泰的勒索;她去学生中间打听死者的情报,借机接近死者的好友,看到小巷里两个男学生在实施霸凌行为时用了一计借刀杀人;花钱请振泰从霸凌者的那里收集情报。我看到的是在这样一个警察失效的社会里,底层人学会用暴力达成目的。而母亲是一个老年人、一个女性,她只得小心谨慎地行动。当她找到了拾荒老人时,她以为拾荒老人就是真凶,她的声音里都透着紧张情绪。但她还是在听到拾荒老人目击的真相后杀了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这就是一个母亲可能为自己的儿子做的事。拾荒老人也是底层人,他在影片中最大的污点仅仅是为了满足生理需求找文雅中买春,但他因为目睹了泰宇杀死文雅中而被泰宇的母亲杀死,也没有人在意拾荒老人的死。文雅中同样是底层人,她靠卖身给奶奶换米,还在学生中间留下了“卖糕西施”的绰号。她最终被泰宇意外杀害。我看到的是在一个底层人的丛林社会中,偶发的事件和各自的生存之道造成的互害的结果。

影片中没有明确说明泰宇智力缺陷的成因。母亲曾在他五岁时想要喝农药杀死他们母子二人,影片也没有说明母亲的动机。按照常理推测可能是单亲母亲带孩子的压力让她产生了自杀念头。很可能是那次喂农药,造成了儿子后天的智力缺陷。另外母亲为了不让儿子受欺负,常告诫他,如果被打了,就要打回去。也很可能是这种有仇必报的心态,让泰宇在被文雅中骂了一句之后,举起石头砸向了文雅中。以他的智力,很可能不知道把石头砸过去的后果。也可能,他本意不是想砸向文雅中的头部。我看到的是,底层人一系列偶然命运背后的必然性。它们共同组成了一曲底层人的悲歌。

《母亲》的开头和结尾都是跳舞,结构上形成了一个闭环。开头时独舞的母亲看起来闷闷不乐,似有心事藏在心里,但影片并未解释。往后看会发现那是她杀了拾荒老人之后的一场戏,影片开头是一个闪前。结尾时母亲在大巴车上,同车旅行团的老人欢快地在车上跳舞,母亲在自己大腿上扎了一针,随后加入了老人团的舞蹈。独舞是她独处时的释放,群舞是她将犯下罪行的自己隐藏在人群中的保护机制。她的内心一定也很渴望能像其他老年人那样无忧无虑地起舞。

关于母亲在自己大腿上扎针的位置,影片中交代过那个穴位能够让人忘记烦恼。而母亲扎针的动作是对社会病理最直接的指控——社会问题造成的苦果,却要底层人用自己的肉身吞下。

文 / altair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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