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密阳》)
在Day13关于《木兰花》的观后感里,我有一些想法没说,当时我说打算在《密阳》时再说。因为在《木兰花》里劝告人们要原谅他人这一点很难不让我想到《密阳》。我支持原谅他人,同时也对此怀疑。
《密阳》的第一个镜头是望向天空,那是俊儿的主观视点镜头。在影片后面的部分,开始信仰上帝、质疑上帝、挑战上帝的申爱有多次望向天空的镜头,她的表情里充满不甘,显示她与天斗的决心。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望向大地,那是一个旁观视角,画面中的主体是申爱被剪掉的头发,它们被风吹向泥土,仿佛落叶归根一般。申爱想望向天空,信仰上帝,却被上帝开了一个玩笑。想望向大地,扎根于亡夫的故乡密阳,却终究不属于此。她只是天地间的一只蜉蝣。申爱面临的困境便是李沧东在影片中提出的一个难题:当孩子死去,申爱通过宗教信仰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并准备原谅犯人。但在申爱原谅犯人之前,犯人便已经通过自己的宗教信仰得到了上帝的原谅。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困境,牵涉宗教、道德伦理、心理学、社会正义。李沧东只是抛出了问题让观众去思考,没有给出答案。影片中申爱最终精神崩溃入院治疗。
从宗教的角度考量。上帝的旨意是最高准则,如果杀人犯认真忏悔,上帝会便会原谅他。同时作为信徒的申爱,也应当顺从上帝的旨意,去原谅杀人犯——上帝比她更早原谅杀人犯且不需要她的同意。在清教徒的眼中,申爱应当将痛苦交给上帝,让上帝去裁决一切。申爱自然是一个不合格的信徒,她扰乱信徒唱诗班的秩序,勾引神父与自己交欢,她全无畏惧、挑战神权。她的困境是因她放不下心中的执念自己造成的。
从道德伦理的角度看。申爱去探望杀人犯并打算原谅对方,是出于自己的善意。杀人犯不但未感谢申爱,还说自己已经得到了上帝的宽恕。言外之意便是,他杀了申爱的孩子,他不需要申爱原谅他,他也可以摆脱内心的负罪感,因为上帝已经原谅了他。无论如何,(经过忏悔的)杀人犯都应当对被害者的家属表现出内疚,而他却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他每天为申爱祈祷,希望能与申爱见上一面,可真正见上面时,他却是感谢上帝听到了他的祈祷。信仰难道是卑劣者的伪善躯壳吗?我不知道。我想,他云淡风轻的态度也是将申爱逼向崩溃的原因之一。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申爱在影片中经历过两次强力的伤害(如果考虑到丈夫车祸离世、丈夫出轨的谣言风波,申爱在影片开始时已经是一个承受着心理伤害的人了),一次是俊儿的死,另一次是杀人犯在得到他的宽恕之前便已经被上帝宽恕。申爱经历过第一次伤害后,很勉强地拾起了宗教信仰,她开始慢慢恢复,第二次伤害直接造成了她的信仰崩塌,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她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按照库伯勒-罗丝的哀伤阶段模型,个体经历重大创伤性事件会经历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申爱在第一次被伤害后皈依宗教,上帝的旨意让她从否认阶段直接跳到了接受。申爱还没有经历一个完整的自我疗愈过程便又遭到了第二次伤害。种种条件叠加之下让她走向精神崩溃。
从社会正义的角度来看。申爱是此次事件中(活下来的人里面)最大的受害者,她本应在社会正义的框架里得到最大程度的保护和照顾。在可以预见的情况下,如果她顺利宽恕了杀人犯,她便可以获得更大的内心平静。但上帝在此时介入了,申爱不但没能获得平静,反而受到二次伤害。在一个社会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信徒,宗教通过它的方式宽恕了杀人犯,则忽略了非宗教人士(包括后来抛弃了上帝的申爱)的话语权。换句话说,上帝的宽恕不是在普遍意义上成立的。这是社会正义和宗教之间的直接矛盾。上帝不是一个具象的存在,也无法在法律框架内找到对应的责任人,正因如此申爱的困境无法向外寻求解决,便导向了自身的精神崩溃。
在申爱两次被伤害的事件中,我们只能通过法律裁决第一起事件,申爱受到的二次伤害是在法律框架之外的事。我也无法给出谁对谁错这种简单粗暴的结论。我们生活在一个多元的世界里,或许我们一辈子也不会经历申爱经历的一切,但电影的意义就在于告诉我们,有人正在像申爱那样活着。我想,宋康昊饰演的宗灿那个角色,是李沧东在影片里留下的一丝温柔,他始终单恋着申爱而得不到回应。默默帮助着申爱。这大概也是申爱为数不多的心理慰藉了。
申爱说,密阳的汉字就是秘密的阳光的意思,宗灿则说密阳这地方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对于申爱来说,秘密的阳光是她在密阳的遭遇的巨大反讽;对宗灿来说,他就像是默默支持着申爱的秘密的阳光,他不了解上帝和宗教,他也不会进行道德说教,他对申爱只是一种普世的人道主义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