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天国与地狱》）

《天国与地狱》改编自美国作家Ed McBain的小说King’s Ransom。这本书没有中译本，我也没读过。黑泽明是我最喜欢的导演之一。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是在电影院里，大银幕的观感很好，很长一段时间这部电影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部黑泽明的作品。此次重看之后观感下降了许多，加之我去年又在大银幕上重看了《七武士》，黑泽明的剑戟片更能展现他设计造型、建构电影仪式感的能力。黑泽明的许多电影我都很喜欢，要从中选一部最喜欢的实在困难。他的剑戟片和现代都市片有不同的趣味，标准银幕和宽银幕下也都有很出色的画面构图，黑白片和彩色片都一样引人入胜。在他如日中天的时候，曾有媒体批评他的电影除了人道主义什么也没有，他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一点。在我看来，人道主义已经是一个相当高的门槛了，总比一些披着伪善的人道主义外衣的电影要好。

《天国与地狱》大致可以分为三幕，第一幕是司机的孩子遭到绑架，绑匪索要赎金。主要场景在权藤的别墅中，可视作片名中的“天国”；第二幕是权藤交出赎金，警方展开侦查；第三幕是警方锁定犯人，设计将其捉拿归案。在这个过程中，给观众展示了社会底层的图景（妓女、毒品交易、罪犯），可视作片名中的“地狱”。

我最喜欢的是第一幕，权藤的儿子和司机青木的儿子在家里玩警长抓坏人的游戏（在重看时我才发现这个游戏也对应了影片后面的发展），中途两个孩子互换角色，这导致绑匪绑错了人。绑匪给权藤打电话进行勒索，权藤决定交出三千万赎金，并且不报警。当权藤发现绑匪绑错了人，他的态度180度转弯，决定报警，对于给赎金一事也犹豫起来。得益于宽银幕的尺寸，黑泽明通过构图很好地展示了权力关系，在这场戏中，司机青木大部分时间都站在画面边缘处。对于权藤来说，他不必为青木的儿子付赎金，特别是考虑到他正处在抵押了全部财产借了五千万，准备收购公司股份的情况下。他若支付赎金，可能导致自己失去一切。经过一夜的纠结，他选择支付赎金。权藤的做法令人敬佩，倘若他不支付赎金，也不应受到责备。

在支付赎金之后，影片非常详尽地交代了警方侦查的过程、警方内部的会议、警方与记者的配合，看起来很有趣。我在第二遍看时仍然没想明白为什么要拍得这么详细，在我看来过于冗长。在空间关系上，权藤的住宅在山上，从他家可以俯瞰城市其它区域，相应地，他的家也可以被山下的大多数人看到。这种用地势高低代指阶级高低的做法，后来奉俊昊在《寄生虫》里也用了。于是在本片中，警方起初在权藤的家里，通过绑匪的电话尝试追踪位置、分析案件，在交了赎金后下山搜索犯人，在锁定犯人后跟踪其来到城市最肮脏的角落，是一个从上到下，从“天国”到“地狱”的过程。它向我们展示了城市的贫富差距。我尚不清楚那是不是彼时日本的贫富差距。如果不将它和时代背景做对应，也可以将其看作一个醒世恒言。这个世界是多元的，既有极富的人，也有极穷的人，尽管大部分人普通人都处在中间地带，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中间地带，作为清醒认知的人应当知道，你看到的不是全部，你没看到的不代表不存在。

犯人具有仇富心理，贫富差距有时是制度原因造成的、有时是财富分配不公造成的、有时是几代人的财富积累在更长的时间下造成的，犯人将仇恨的矛头指向了权藤，在这时是权藤，也许在下一时就会是其他人。权藤也是从普通人慢慢成长为知名企业家的，他在鞋厂工作了三十多年，靠着妻子的嫁妆发迹（顺带一提，本片里除了权藤的妻子，几乎没有女性角色了）。在影片开头，权藤想做美观实用的鞋子，其他董事会成员想做不那么实用的，这样顾客会更频繁的买新鞋增加鞋厂的收入。从这方面看，至少权藤不是一个黑心的企业家。犯人找的目标找错了。况且权藤宁可自己破产，也要花钱赎回青木的孩子。

影片的最后一场戏，权藤去监狱探望犯人，随着镜头的正反打，权藤和犯人的脸在玻璃上交叠在一起，这形成了社会阶层的镜像，这也是影片最出彩的镜头之一。这种叠化镜头在我的观影记忆里最早便是出现在这部影片中，后来被许多电影模仿。如果权藤和犯人分别代表着天国和地狱，在这个叠化镜头中，天国和地狱是融为一体的，就像一个社会里不同阶层的共存状态。

我从没怀疑过影片中权藤选择交赎金的说服力，就好像我能很自然地被黑泽明的电影吸引，被他的人道主义精神吸引。但仔细想想，权藤的选择并不是一个很容易做出的决定，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出的决定。莫不如说能做出那样决定的人少之又少。尽管存在着警方就赎金追回的可能性，但是对于当时的权藤来说，那张支票不仅是他的全部身家，也是他第二天收购股份的重要资金。过了收购的时间，那张支票对他的价值就大打折扣了。正是因为影片开头铺垫的这部分情节，更显得他做出决定的不易。影片中的权藤身上所展现的仍然是人性，或许他比其他董事会成员多了一些善念，可我想他仍是一个和你我一样具有人性而不是神性的凡人。我认为黑泽明传达的另一层含义是，一个凡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选择帮助他人，就足以成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