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凭空而来的身份焦虑

今年的世界杯,卫冕冠军德国队小组即遭淘汰。随后,大赛前积压的矛盾在出局后终于爆发,进攻核心厄齐尔宣布退出国家队。
厄齐尔是德籍土耳其裔第三代移民,他和国家队管理层的矛盾,难以用三两句话或者身份族裔就去概括,历史的车轮在这件事情背后碾过的痕迹,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长。
法提赫·阿金去年的电影《凭空而来》直面了这一社会问题,并且入围了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而阿金本人正是土耳其二代移民。
许多人觉得这部电影在阿金本人的电影维度里不算是上乘之作,甚至是《切肤之歌》之后更加退步的表现,戛纳场刊评分倒数第三也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这一点。在我看来,《凭空而来》仍然是一部好电影。
它的境遇让我想起了今年上半年艺联引进的是枝裕和的电影《第三度嫌疑人》,它们都在较高的水准下获得了较低的评价。二者的相似之处还不止于此,《第三度嫌疑人》中有几幕庭审戏,起到了模糊真凶的效果,实际上模糊的是法外正义的合理性,是枝裕和用这种方式反思了法律的效力范围。在《凭空而来》中,同样有几幕庭审戏,公堂之上辩护方律师公然对原告女主角卡佳进行人格侮辱,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对受害方的二次伤害,阿金借此反思的是法律系统对于人民——尤其是移民的保护能力。
《凭空而来》是一个三幕剧。由三段家庭DV拍摄的画面分别揭开每一幕的小标题——家人、正义、海洋。在使亲情更加饱满的同时也铺垫了卡佳的动手能力,与最后自制炸弹相统一。
家人是库尔德族穆斯林,即使移民到了德国,也带着穆斯林的身份。而卡佳这一位德国女人,在嫁给了土耳其人之后亦被新纳粹分子们视为「土耳其荡妇」。卡佳在为儿子挑选棺材的时候,选了一副上面印有星月图案的棺材,仿佛穆斯林的生存空间,已经被压缩到了这副棺材里面。
正义在影片中不但是迟到的,甚至还是缺席的。新纳粹分子之间相互袒护所做的伪证没有被法官们质疑,反而是卡佳因私藏剂量不足以被起诉的毒品,被辩护方律师质疑为「瘾君子」,他丢给卡佳两个选择,要么人格受到侮辱,作为原告方接受毒品检测;要么维护自己的尊严,让法官留下不利于自己的判决依据。在已经受到一次伤害的前提下,卡佳选择了后者。最后的结果让卡佳不再相信法律程序,由此走上了复仇的道路。新纳粹分子在德国的法庭上战胜了瘾君子。遵从「疑罪从无」原则的法庭,究竟是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还是新纳粹的帮凶,是阿金抛给我们的疑问。如果受害者是日耳曼民族,结局会有不同吗?如果受害者是日耳曼民族,就不会成为新纳粹的行动目标。
海洋作为第三幕的标题,让我想起了阿金另一部电影《在人生的另一边》,放下了一切诉求之后,男主人公独坐岸边听着海浪声,表面平静的海洋下面暗涌流动,就像表面平静的人内心未必平静。卡佳放下了一切诉求之后,选择和弑亲仇人同归于尽。
阿金的电影里不乏对于身份认同的焦虑,这就像是枝裕和在家庭片方面的耕耘,所以当阿金拍了疯狂、荒诞如库斯图里卡的《灵魂餐厅》都会让人眼前一亮。是枝裕和的电影里时常被人讨论的一个关键词是「抛弃」,而在阿金的电影里,主角经常会出现「寻找」的动作。与其说寻找的是某一个具象的目标,不如说是在寻找一种归属感。比如《在七月》里面男主人公对于太阳标志的寻找、《勇往直前》里假结婚的夫妻两人互相之间的寻找、《在人生的另一边》里当教师的儿子和同性恋女子对于受到政治迫害的土耳其女孩的寻找、《切肤之歌》里亚美尼亚父亲对于女儿的寻找、《契克》里两个少年对于自由的寻找。延续到《凭空而来》里的是卡佳对于仇人的寻找。寻找的路上有喜悦,但更多的是哀伤,也许会流浪、被强奸、被殴打、被追捕、被误杀,而《凭空而来》里的是卡佳的「失语」,我无法切身体会到她在拿起她为已故儿子修理好的遥控车的时候是什么心绪,黛安·克鲁格对角色状态的把握恰到好处,也无怪乎她能获封戛纳影后。
在影片的开头,带着儿子的卡佳险些被疾驰而过的汽车撞到,当她在希腊寻找仇人的时候也险些被路过的汽车撞到。由于电影荧幕的局限性,类似的用法在许多影片里都出现过,自不用说商业悬疑片里凭空而来撞死某个关键证人的汽车,也有《盗火线》里事先张扬而未有意外发生的引擎声。在《凭空而来》里没有对这两段险情大肆渲染,却能让你感到危险在他们身后如影随形。但真正毁灭了一个家庭的不是车祸意外,而是蓄谋已久的谋杀。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上下颠倒的海洋,当正义与邪恶在这片土地上颠倒,放下了一切诉求的卡佳与仇人湮没在大海的波涛声中,这起事件只是多个新纳粹迫害新移民事件中的淡淡一笔。德国没有海洋,这里是希腊。

文 / altair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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