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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与情感在古老诅咒下的分寸

在安东尼奥尼的影片《蚀》中有一幕,由莫妮卡·维蒂饰演的女主角来到证券交易所,这里喧闹、嘈杂,交易操作员忙的焦头烂额,每一个人都在大喊大叫抢夺着操作员的时间。女主角茫然的看着这群衣着光鲜的淑女绅士,这时广播里传出讣告,交易所里一位工作人员离世,请大家为他默哀三分钟。人群立刻安静下来,短暂的三分钟过后,再次恢复如常。女主角在这群人中,显得格外孤独。
喧闹和寂静的反差,就像股市的起落,情感在喧闹里被稀释成快感。人际的疏离,在安东尼奥尼的电影里变成了常态。
保罗·托马斯·安德森(以下简称 PTA)在他的第八部故事长片《魅影缝匠》中,呈现出了亲密关系的一种状态,服装设计师逐步被自己的缪斯所掌控,双方达到一种病态的依存关系。如果说疏离与亲密是人际关系的两极,那么孤独是游离在这条轴线外的一种精神状态,疏离导致孤独,亲密源于害怕孤独。本片在主题上很像一部情绪内化的《消失的爱人》,但是二者殊途不同归。相比于放眼于整个人类社会的《蚀》,《魅影缝匠》的格局并不大,仅限于男主角雷诺兹和女主角阿尔玛的爱情。相比于层层递进、有条理的铺垫反转的《消失的爱人》,《魅影缝匠》没有那么强的悬疑性,但仍然惊悚,角色的内心更多是通过演员内化的表演和配乐的变奏来传达,是一部更加纯正的视听作品。

相较于 PTA 之前的作品,《魅影缝匠》显得更加复古,不仅仅是因为故事背景设定在上世纪50年代的伦敦和英伦范儿服化道的加持,更是由于摄影机的运动减少、固定镜头增多、长镜头寥寥、大量使用淡入淡出的转场方式,以及 Jonny Greenwood 所作的古典钢琴曲。这可以说成是从不安于现状的 PTA 为求突破自我所做的新的尝试,也可以说成是他选择了一种更契合影片气质的方式来处理。
这也是自《大师》之后他的电影再次以二战后为时代背景,《大师》中的时代背景埋了一条战后创伤后遗症(PTSD)的暗线,相比之下《魅影缝匠》的时代背景欠缺明确指向,更多的是为营造影片的哥特氛围而设计。

PTA 恪守了「电影应该服务于观众」(而不是服饰控)的原则,虽然男主角雷诺兹是一位顶尖的服装设计师,但影片对服装设计的呈现更多是以推动情节的方式,想看类似于《花样年华》里面23套旗袍或者服装设计的观众恐怕会失望。影片对角色内心世界的展现多于对服装设计的展现,跳出了某一个行业的限定。即使雷诺兹是一个木匠、大厨、音乐家、甚至小武那样的「手艺人」,故事都能成立。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

此文标题虽有「理智与情感」,但和简·奥斯汀的小说以及李安拍的同名电影没有任何关系。对雷诺兹而言,与其说他想找一个妻子,不如说他想找一个娇弱时可以依靠的「母亲」。西里尔是他理智面的分寸,曾经帮助他缝制了母亲二婚时的婚纱,仿佛受到诅咒般的始终未能结婚。影片中也不能寻见西里尔想要结婚的念头和可能性,她作为姐姐,职能在某种程度上和母亲有所重叠,雷诺兹与她相处,多少怀着一些救赎心理,同时他也认定自己不会得到幸福。而阿尔玛是他情感面的分寸,她很了他的所需所想,于困局中拯救雷诺兹,当他们找到了合适的平衡点,阿尔玛便可以在妻子和母亲两个角色之间来回切换。西里尔与阿尔玛之间的联系不在于母权的争夺,而是母权的交接。

雷诺兹和阿尔玛初次相遇时,阿尔玛还是一个餐厅的服务生,两人的对话戏采用了非常规的跳轴正反打。雷诺兹的镜头是近景过肩镜头,阿尔玛入镜。阿尔玛的镜头是特写,她的脸占了半个屏幕。就像她无尽的占有欲。

从这一处开始,阿尔玛在与雷诺兹的相处中大多处在居高临下或者平等的位置,这分别对应了母亲和爱人两个角色。而雷诺兹对于阿尔玛,只能小心翼翼的从孔洞后面窥视。
阿尔玛吃早餐时发出的声音惹恼了正在工作的雷诺兹,并且凭着自己占理,跟生着气的雷诺兹抬杠。雷诺兹气的离开了餐桌。
当阿尔玛和雷诺兹就衣服的面料产生品味上的分歧时,阿尔玛继续抬杠,雷诺兹气的叫他闭嘴。
每一次都是雷诺兹败下阵来,阿尔玛在一次次失败的尝试后总结出分寸,就如同情侣在恋爱过程中的磨合。
肥胖的女子芭芭拉再婚,醉酒后糟蹋了雷诺兹设计的服装,雷诺兹虽然看这不惯,却也不敢直接跟这位给他提供了房子的金主撕破脸,在阿尔玛的支持下,他做了他想做的事情,回家的路上两个人相吻,阿尔玛了解他的内心,爱人的角色始于这次偶然。

阿尔玛和西里尔第一次见面时,虽然阿尔玛所站位置更高,但画面构图还是采用仰拍对阿尔玛进行了「斩首」,视觉上再一次形成阿尔玛居高临下。

母权的交接不是始于这次握手,而是始于有分寸的试探。
比利时公主来访时,阿尔玛看到公主的身材正好符合雷诺兹的偏好,便走去向公主宣告主权,这是她占有欲的明确交代。
在占有欲的驱使下阿尔玛把佣人和姐姐西里尔都赶走,想要制造二人世界来给雷诺兹一个惊喜,却操之过急,这是分寸没有掌握好的试探。
影片最惊悚的一幕恐怕是做毒蘑菇的时候,这是阿尔玛有了危机感之后更加大胆的试探,她的分寸是让雷诺兹变得虚弱而不至于被毒死。
雷诺兹感到身体不适时,他告诉阿尔玛自己可能吃坏了肚子。而当姐姐来关照他,问他是不是吃坏了肚子的时候,他矢口否认,并且骂走了姐姐请来的医生。也许这个时候的雷诺兹已经开始怀疑阿尔玛,这是他对阿尔玛的试探。
随后阿尔玛在雷诺兹给比利时公主缝制的婚纱中发现了写着「never cursed」的纸条。由婚纱引起的诅咒,被诅咒困住的姐弟,为了挣脱困境而藏在婚纱中的字条,最终又被阿尔玛取出。这一切被串成了一则哥特式的格林童话。母亲角色下的阿尔玛是这个诅咒的解铃人,系铃人则是雷诺兹的亲生母亲。
雷诺兹在病中看到了母亲穿着他和西里尔共同缝制的婚纱。当阿尔玛打开卧室的门,和幻象母亲同时出现在一幕的时候,阿尔玛也打开了雷诺兹的心门,母权的交接也象征着完成。
病愈的雷诺兹向阿尔玛求婚的时候,即是他们找到了这一个分寸的时候。

婚礼上的两人再一次回到爱人的平等关系,摄影机也再一次跳轴。

婚后的生活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阿尔玛靠着让雷诺兹心生醋意使他心神不宁,她深知如何掌控雷诺兹。对爱人的占有欲和对母亲的依恋交织在一起,雷诺兹终于接受了阿尔玛。

影片采用了大闪回的结构,由阿尔玛独自诉说着整个故事。但是故事是以全知视角而不是阿尔玛一个人的视角展开的。由此影片产生了一个多义性的可能,由阿尔玛所说的这整个故事,是否全部都是真实的。
最主要的分歧点在于她后来一次给雷诺兹下毒时,是否把雷诺兹毒死了。如果没毒死,故事的结局就像她讲的这个故事。如果毒死了,后面这些则都是阿尔玛的幻梦,因为坐在他对面听他讲这个故事的,正是雷诺兹第一次中毒时西里尔请来的医生。
不管指向哪一种可能性,这都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由于 PTA 叙事的干练、节制和出色的镜头感,他的影片时常能通过镜头来呈现超出文本本身的乐趣。
比如在《私恋失调》里面,当男主角亡命狂奔时,摄影机使用广角将画面变形,扭曲了建筑和街道。当男主角坠入爱河时,摄影机轻盈的运动起来,和男主角一起翩翩起舞。当男主角暴躁起来破坏东西时,摄影机固定住,显得格外冷静克制,产生出有趣的反差。
再比如《血色将至》里面,我很喜欢教堂驱魔那场戏,那是一个长镜头,摄影机跟随男主角进入教堂,牧师正在给一位老妇人驱魔,他起身冲着门口(即摄影机的方向)做着驱魔的动作,摄影机随着牧师的驱魔退出教堂,仿佛摄影机就代表了恶魔的视角。他随着男主角进入教堂,也可以解释为是男主的心魔。
而在《魅影缝匠》里,这种乐趣由于摄影机运动的减少而消失不见,更多体现的是构图,全片我最喜欢的构图有两处。
第一处是病愈的雷诺兹向阿尔玛求婚时,承载了诅咒功能的婚纱摆放在前景处。他们的婚姻将打破诅咒,还是像这婚纱一样成为另一个诅咒?这又是影片多义性的另一个分歧点。

第二处是婚后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值得注意的是,婚前两人单独吃饭有两次,都没有同框出现过。婚后也有两次,都是同框出现,这里是第二次。已经找到分寸又还没进入到默契模式中的两人,和桌上摆放的有毒菜肴相映成趣。

看完《魅影缝匠》的第一感觉是,继《四十五年》、《完美陌生人》之后,情人节片单又多了一部电影。
仅仅用「孤独」一词,不足以涵盖《蚀》里精神压抑的悲凉,用「 孤独」也不足以形容《魅影缝匠》里另类的情感释放。疏离成为一种必然,亲密成为一种奢望,雷诺兹和阿尔玛在童话里爱到失常。
爱情可以无畏到「you jump, i jump」,也可以患失到靠毒药来制造依靠。它是古老诅咒下难以拿捏的分寸,是理智与情感对撞后留下的永恒诅咒。
它是蜜糖,亦是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