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漂族难以自白的精神角落

漂族爱情故事的理想与现实

今年内地院线的五·一档有部电影引发了热议,不是因为影片本身,而是宣发时的盘外招。因此,网友把刘若英的那部导演处女作《后来的我们》戏称为「退票的我们」,不过我对这部影片的厌恶情绪和退票事件无关。
在该片的宣传期吸引我想去看的是影片中的「北漂」背景,所以我在观影过程中对于北漂的关注更多一些。北漂这个词已经存在不少年了,很遗憾该片对于北漂的描述还是停留在种种符号堆砌出的刻板印象上,大多以后验为基础的人群刻画都难逃此番窠臼。
片中男女主角的人设几乎可以套在任何一个北漂者身上,而真正使人与人产生差异的是隐形的精神角落,它的千态万状才使世界丰富起来。导演选择剔除这种差异,在剧作上不出力却讨好,更容易引发共鸣。在现实意义上——如果导演想探讨的话,可探讨的话题也早已被其它媒介形式涉及过了。

过去美国有一位战地摄影师,在普通民众对照片影像还陌生的年代,拍摄了很多战争惨状。没有接触过战争的人们看了这些照片都十分惊愕,照片在一定程度上激起了民众的反战情绪。过了些年,人们对此已经习惯,不会再因看到战争的照片而惊愕,战争在普通人的眼里不过是一堆标签,包括但不限于血浆、断肢、残骸。
而「北漂」经过了这些年的祛魅,也只剩下一堆标签。我的一位好友来北京玩儿时去到我的家里,跟我说:「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哪里是北漂。」大概北漂的标签即是住地下室、过着没有品质的生活。
刘若英在其处女作里对于北漂的刻画全都停留在标签层面,去掉北漂,它和前些年的国产青春爱情片并无二致。加上北漂,也看不到片中角色在这一环境下的精神状态,有的只是你我都曾经历过的青春年少。
去标签化看似简单,实则不易,不能把标签全部去掉,那就不像北漂了。也不能去生活化,饱暖才能思淫欲。
石井裕也去年的作品《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选择了一条不好走的「捷径」,这一部讲述日本东漂青年的电影,花了大量的篇幅着墨在人物的日常生活和精神描写上。
在现如今,「为什么北漂/东漂?」这一问题的答案已经如「为什么要吃饭?」一样变得很难让人感到意外。石井裕也的电影没有对生活选择的发问,没有对既有问题的回答,有的只是年轻漂族难以自白的精神角落。它的过程像是食用一根苦瓜,最后却要给你展示一个鸡汤结尾,这恰恰是多少漂族年复一年的生活状态。

这部电影按照现在的话说,是很「丧」的,女主角美香的日常生活,符合人们对东漂的刻板印象,白天工作结束后火急火燎地回到家里,换衣、化妆,赶往夜间打工场所。在医院工作看惯了生老病死的她,也时常把「死亡」二字挂在嘴边。嘴上对爱情排斥,心里却渴望爱情,在其后的故事里,我们知道了她曾经被母亲和前任抛弃,这使她的矛盾心理有了合理的解释。
男主角慎二的另类,更像发端于对自我意志的表达,时而沉思不语、时而喋喋不休,他在狭小的交际圈和广阔的现代都市里都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

难以自白的精神角落

不管是北漂还是东漂,他们鲜与城市同步,亦少有情感交集。当美香来到街上,她的自白以正常倍速作为画外音出现,画面却是升格镜头——拍摄过往的路人,这是她与这个城市的不同步。而当慎二和工友们在公寓里开 party 狂欢时,同样是升格的镜头,静止于斯的慎二亦与载歌载舞的伙伴们不同步。相比于前一段升格,这一段还加上了长曝光,由此出现了两个层次的不同步:其一是工人们和这个城市,其二是慎二与工友们。

他们代表的恰是东漂族,他们从这座城市里得到的反哺,无法与他们对这座城市的建设付出的汗水相匹配。若干年后,他们的个体被缩放到更小,成为社会学家们解释这个世界所作的研究报告中的样本数据。而他们的精神角落就更加难以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了。
精神角落不是平等的,它有高低之分,它是人与人之间存在差异的另一种表现。精神角落可以是男生的虎扑,也可以是女生的小红书,而影片中这群年轻人的精神角落可以从集体的狂欢中窥见一二,那是他们最忘我的状态,自由自在,没有欺压。与之形成对照的是隔壁房里被他们打扰到的邻居,他们的精神角落一定是不一样的。
夜空中最大密度的蓝色代表的是什么,于我而言不重要,它在影片中只是一个麦格芬。它就像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会有一处很难与人共享的秘密,而美香的秘密也正如此。她和慎二一起看到蓝色月亮时,即和他分享了自己的精神角落。
对于慎二来说,他和这个世界的同步只有他的烟丝淹没在城市灯火里的短暂一瞬。
他和美香的爱情没有那么多甜言蜜语,也没有物质基础,只有两个人共同在这城市里的互助。美香成为了站在他身旁,陪他一起和这个城市不同步的人,他也与美香分享了自己的精神角落。

影片反复使用同一技巧来进行刻画与表达,比如通过静音来展现男女主角之间的情感联结,使用半边的黑屏来当作男主角慎二的 POV。这种对画面进行了特殊处理的 POV 让我想到了另一部日本电影《被爱妄想症》,后者使用了焦外清晰而焦内模糊的方式外化了女主角“能用眼球边缘看东西”的能力。这两部电影都是用最无想象力的外化来制造 POV,实在不够可爱。
除了以上两点,石井裕也还加入了一些私货,其中对日本直白刻意的唱衰以及对于3·11大地震后核泄漏的恐慌,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右派知识分子的哀嚎。只有片头对于菲律宾工人是正式工,而日本工人只是临时工的讽刺尚能接受。但是在一个政治表达自由的国度里,本来就很难激发出多么高明的讽世手段。当一个人的表达欲超过了他的表达力,很容易另我反感。一部电影的表意如果超出了电影文本的承载能力,也会另我反感。

为存在立尊严

影片中有两幕突如其来的死亡,这两个角色如果放在中国的环境里,似乎也有一种本土化对应:在外打工的青年和无人照看的空巢老人。
他们的生命显得那么廉价,智之死后没有亲人来吊唁,老板对慎二说「以后不要死在上班时间」,阶级的对立在利益产生矛盾时得以显现。智之遗照的质感看上去也很廉价,与背景欠缺贴合度,像是从合照上裁出来的,却很符合这一人设。智之逝世后,工友们的party也随之取消,就像后来美香对她前任说的「日本地震如果有人死亡,电视上的娱乐节目就会停播,而在巴基斯坦,即使死一百人也不会停播」,至少在这一刻,智之是被人在乎的,工友们给了他老板未曾给过的尊严。
相比之下,慎二邻居的死就更悲凉一些,在日本,老人或小孩被遗弃的事时有发生,死后两天才被发现也合乎情理,但我们不知道老人是被抛弃的还是本身便是个老光棍,被抛弃的还有女主角美香,老光棍还有工友岩下。这一段里石井裕也着重在拍慎二的状态,直到最后才给了死者的三个局部特写镜头以做交代,这与他在处理慎二和美香第一次看见蓝色月亮时的方式相同。
智之的客死他乡间接导致菲律宾工友安德雷斯回国,他还有老婆和孩子;伤病缠身的岩下被辞退,被酒吧的女孩甩掉,疲惫的双手仍拉不动裤子的拉链。他独自离去,我不知道他要去向何处,他的孤独代表了一部分漂族。离开或是留下的选择权,是他们最后的尊严。
美香的前任和慎二的老同学出现的时机过于突兀,都属于推动剧情的功能性角色,二者也有一些相似点,他们在与男/女主角的交流中都带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一个「爱过你」和一个「我还爱你」散发出些许备胎的气味。不低头屈从则是美香和慎二的尊严。

片中那个在街头唱着励志歌曲的女歌手,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大街还是小巷,总是用她并不悦耳的嗓音唱着同一首励志歌曲,没有人会驻足倾听,她的坚持就像天上的飞艇,没有人注意到,但它仍然在那里飞。女歌手第五次现身时,以货车上的大头照的形式亮相,她终于有了出头的一天,她的成功给予了在大城市奋斗着的年轻人最具有鸡汤味儿的人文关怀与尊严建立。

在《后来的我们》里,井柏然饰演的男主角最后获得了成功,但那是一个对于现在时间线人物背景的硬设定,况且他还是男主角,没有所谓的人文关怀,更谈不上尊严建立。

我很喜欢五月天的歌曲《三个傻瓜》里的一句歌词:
「世界如果平的,为何人们都要往上爬?」
属于青春的荷尔蒙在东漂生活里被稀释,东京没有他们的家,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

文 / altair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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