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母亲的二三事

明明身在北京,却做了一个身在家中,准备第二天回北京的梦。
不知是谁家的大黄狗在屋里乱窜。客厅里围坐了一群人,有的在打麻将,有的在嗑着瓜子观看牌局。我看不清他们的脸,香水的味道和着出牌的频率有节奏的闯入我的鼻子。
为什么家里来了这么多客人,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明天上午的航班回北京,行李还没有收拾完。自从养成罗列物品清单的习惯,我对落东西的担忧减少了很多。门口摆放着几双拖鞋,看来还有客人没到。
窗外正飘着雪,如果在以前,看到这样大的雪我一定会写一首诗,而此刻没有任何写诗的念头。乌鲁木齐的冬天总是一片灰白,无论天空还是地面。即使 AQI 接近爆表,也很少有人戴口罩。
天色还没完全黑,还不能给这糟糕的空气遮丑。
那条狗跑到我脚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眼球里没有眼白,我松了口气。它低头闻我的脚。在我初中的时候,我们家曾经养过一条狗,那时我的脚还被甲沟炎困扰着,指甲缝里的脓水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那条叫做糖糖的狗喜欢在我写作业的时候舔我那根患有甲沟炎的脚趾,可能我的脚对它来说和屎一样美味。
我庆幸已经不再被甲沟炎困扰并且今天洗过了脚,它没有舔我的脚,不过脚趾还是沾上了它鼻子上的不明液体。应该不是鼻涕,鼻涕会干,而狗的鼻子上总有一些不会干的液体。
我摸了摸它的脊背,毛发很顺,原来梦里的手感也能如此真实,它抬起头,我又开始摸它的头,它的眼神伴随着我手掌的摩挲摇摆于惺忪与怔忪之间,还好它的眼球里没有眼白。
“妈,这狗啥品种?”
“金毛呀。”
语气里带着怀疑,你怎么可能连金毛都不认识。
“谁家的?”
“圆圆阿姨家的。”
“咱们家也养一条吧。”
“等我和你爸退休了再说吧,现在哪有时间照顾。”
我天生就喜欢狗,证据就是,我母亲在鸡年就怀上了我,我却在狗年才来到这个世上。我总是一有机会就跟我母亲提养一条狗的事,而她总是拒绝我的提议。
糖糖在四个月大的时候来到我家,一岁四个月的时候走失未归,这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一年的相处和一次分别,之后的九年里如释重负,她再也不用早起去遛狗了。不愿养狗,其实是因为我母亲害怕又一次分别的感觉。
郁郁葱葱的小树林里钻出一条白色的狗,是我家糖糖,它看到我后踮着脚以盛装舞步的姿态不疾不徐地跑来,轻盈飘逸。奇怪,这胖狗怎么会这么轻盈。
它本身是一个连火腿肠都不吃,只饮牛奶的懒狗,来到我家之后生生被教导成了有什么吃什么,不免还是瘦了。
跑近的时候它微吐出舌头,一切舞步似的美感都被这舔过屎的舌头给破坏,果然还是一条傻狗。我以为它会抱着我的腿做一会儿无氧运动,在我裤子上留下另外一种温热的不明液体以表达对我的喜爱,就像它过去常做的那样。但它只是在我的脚边摇着尾巴,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我,盼望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我点燃了一支烟,我母亲忌惮烟雾会把屋里的白色墙壁染成黄色,所以平日里我父亲只能在楼道里抽烟。由于我每年待在家里的时间只有两周,便获得了在屋子里抽烟的特权。
“略~!”
母亲翻着白眼拙劣的模仿我抽烟的样子。对此她还没有习惯,我也尽量避开在她面前抽烟。她初次知道我抽烟是在北京的地铁上,我接她和父亲返回我在北京的租所,那时我才向她坦白。许久没有对我动怒的母亲那个时候也没有对我动怒,年近半百的她越发平和。她一言不发端坐在那里,我已经不记得她的眼睛是先变红还是先变湿。
我告诉她,是前一段感情结束之后开始抽烟,感情结束之后我多了那么多好的习惯,只多了这一个坏的习惯。所有好的习惯你都能接受,为什么唯独这一个坏的习惯你不能接受。
实际上我在感情结束之前就开始抽烟了,这么说,只是想找一个母亲更容易释怀的理由。不过这件事就像爱情一样,和我预想的发展路径不大相同。后来的亲戚朋友们陆续知道我抽烟,我父母便用调侃的口吻说,是我感情受挫所致。对方通常会用礼貌又尴尬的微笑回应,如果关系好,也会爽朗的笑上两下,似乎在说:谁没有过幼稚的时候呢。也许年轻时的那些让你痛彻心扉的情感经历,到了中年都会变成不值一提的饭后谈资。
这时表弟来到家里,母亲给他倒了杯茶就去做饭了。上一次见到他时我还比他高,那时候他发现了我的PSP里精心筛选出的毛片,不久之后我的PSP再也无法开机,不敢拿去修,我不知道毛片还在不在里面。
他很拘谨,完全看不出他小时候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在被暖气烘烤达到26度的屋子里,他也没有脱下外套。当他身体不适时自己会脱下来的,我不能去破坏一个刚刚成年的男性的自尊。
我递给他一支烟,被他拒绝,我便把烟放在了自己嘴里。
“哥,原来你也抽烟,那我就放心了。” 为了掩饰方才拒绝我的尴尬,他一边笑着说着话一边拿起一支烟。
我也放心了。
门铃在错误的时间响起,表弟停住了点烟的动作,冷眼看向门的方向。我脑海里快速思索着我该怎么做,打开门,是他的生父和继母。
“舅舅、舅妈。” 我故意含糊其辞,不想让表弟听到,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梦里的时间概念也更加模糊,它不以我的意志进行着快进、跳跃,就像电影。我已经习惯电影里不同的闪进方式。当梦里出现闪进的时候,我依然分不清那是梦的闪进,还是另一个梦。或者说,我的前一段梦只是这一段的闪回。
当我再次睁开眼,正和表弟并肩站在门廊里,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外套。我通过玻璃的反光能看到我们俩的脸,只有面部轮廓,看不到眼睛。
我下意识的想把那条金毛喊过来,却想不起来它叫什么。
“就是……她想要的我给不到,就没必要再在一起了。”
听他这么说着,我明白了我们在谈论什么,可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接话。
雪还在下,天空红的通透。这里的冬天不像北京那么多风,北京的冬天也不像这里这么多雪。我喜欢这里的冬天。
或许是忍耐不了我的长久沉默,他没有等我接上话,先开了口。
“哥,我要走了,我姥姥九十岁了,回去晚的话会打扰她休息。”
几年前我去过你姥姥家,知道她现在是七十岁。
“嗯……那我去送你。”
这样说才是符合社交默契的做法罢。我的咬字有一些不清晰,好像是喝多了,意识还算清晰,但无法主导行为,比如走个直线。
我们回到屋里穿鞋,客人已经走了一多半,那条金毛也不见踪影。餐厅里传来父亲说话的声音,和我不同,他喝的再多,咬字也依然清晰。只要他嗓门变大了,就说明他喝多了。
送表弟打上车,交代司机慢点开。回家的时候我走的很慢,我想多淋一会儿雪。零下十三度的气温里我感觉不到任何寒意。头脑中闪出一句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不知道这夜空里最大密度的红色是不是晚霞,明天孩儿就将行千里回北京。
草率是一定会付出代价的,我回到家里就开始头晕。母亲看出了我的不适,坐在我身旁扶着我。
在我的记忆中,每每我受到委屈,母亲总会在我身边抱着我,用最朴实的话给我安慰,对我颇有效果。有时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面独处,她会不停的来敲门问我怎么了。一个敏感又不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孩子在独处的时候,与整个世界都断开了联系,就算是母亲,也无法敲开他的心门。在我做父亲之前,或许也无法体会门外的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担忧。
胃里一阵反刍,慌乱之下我跪到一个的空花盆边吐了出来。呕吐的感觉、胃里翻腾的感觉都如此真实,当我醒过来意识到这是一个梦,首先关心的是我的床上有没有呕吐物。这是小时候因为做梦导致尿床而留下的后遗症。
三个回合之后,花盆里的食物残渣和酒精的气味让我羞愧难当,我应该吐到地上,那样还容易收拾战场。
母亲把垃圾桶放在了我的脚边,她把我扶起来,告诫我以后别再这么喝酒了。我想告诉她我是因为见到表弟而兴奋,但是此刻我的行为更加不受意志的控制,我说出来的话已经很难听清楚是什么。梦外梦里同样的梦话。
母亲把盛满我呕吐物的花盆端了出去,我想起她上一次去北京看我的时候给房子里添了四盆花,她知道我对养花这类的事情没有记性,便买了一种容易成活的品种,叮嘱我一周浇一次水。有时我一周都没想起来浇水,发现原来两周浇一次也没问题。最终通过实践证明了可以三周浇一次,出于对生命的尊重,我没有尝试更长的时间。
母亲回来拉起我的手,她的手背很漂亮,手心很冰凉,指甲缝很干净,指甲上还有新抹的指甲油。我的父母一直以来都比我同学的父母显得年轻,所以我对他们慢慢变老的感受也比同学们更加迟钝。当她的手抚摸着我的手,手掌粗糙的触感和我恋爱时摸到的年青女性的手完全不同,这是一双做了四十年家务活的手。就像一个高速发展的城市里也会有些和发展速度不匹配的地区,为了承办奥运会,当地政府把这些地区围在高墙之中,你没有越过高墙,就不会知道灯红酒绿背后的肮脏与不堪。我还没有想过,将来她的手也会变得和已故的祖母一样,那触感仿佛稍有不慎就会把皮扯下来。
我故意做出了一个想呕吐的样子,母亲赶忙把垃圾桶踢到离我更近的位置。“吐这里”。我笑了,我看上去一定是一副咧着嘴、露着龈、眼神迷离的醉汉模样。他们说平时很少笑的我,喝多的标志就是开始笑。“傻样儿”,对此番恶作剧后知后觉的母亲也笑了。
“对了,家里还有些开心果,我去给你装箱子里。真是老了,记性这么差。”
这是她的口头禅,她每次这么说的时候我都把这当成是她为自己的不记事找的借口。但这一次我没有开口揶揄她。我第一次吃开心果,是在舅舅家,那时舅舅和舅妈还没有离婚。

第二天起床时,雪已经停了,雾却更大了,估计很难准点起飞。
母亲开车把我送到机场,像往常一样没有下车,叮嘱我过了安检通过微信告诉她。即使是在梦里,我也没能躲开地窝堡机场的安检。
延误了四个小时,我终于登上飞机,每次我都喜欢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可以看窗外,别人起身时也不需要让路。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带着女儿的母亲,看上去大约三十岁,女儿约五岁。她把手机给我拜托我替她拍一张窗外的照片,我拍了五张,都不太满意,把手机还给了她。
起飞不久后她就睡着了,脑袋歪向我这一侧,她的女儿趴在她的腿上也睡着了。我想起起飞之前广播不断在重复的 “为了您的安全,我们建议您全程系好安全带”。顶着她随时可能睁开眼的忐忑,我转过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此刻的她看上去像四十岁。
我把头歪向窗户,仍然没想起来那条金毛叫什么名字。我想打开遮光板看看外面的云,又怕强烈的阳光会把这对母女唤醒。我提醒自己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给那四盆花浇水,我本应该在手机里添加一个提醒事项,不过这一次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充满了自信。

文 / altair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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