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打开草稿箱,里面有一篇去年5月12日写到一半的文章。那正好是汶川地震13周年的日子。提纲里还有「汶川」二字,可惜现在我已经忘了当初想要说什么,也忘了那篇文章为什么没有继续写下去。看完那几段文字,我想大概是无力感和恐惧让我半途而废。
我自认为我在网上已经足够谨慎,但还是无法避免在豆瓣被删帖封号、在朋友圈被限流。恐惧正在吞噬我的灵魂,我注销了包括微博在内的几个不常用的社交网络帐号,因为担心两年后舆论环境更加恶劣,我会因为十年前的言论而遭到网暴。我还在每天使用的社交软件只剩下豆瓣,直到豆瓣上那些和我有着相同价值观的人逐一离去。赶走了他们,豆瓣继续像狗一样活着,只要舞台还在,就总会有人上台表演,但豆瓣的内容质量已大不如前。
对此除了以一个矫情的姿态唏嘘之外,我想我还能做些别的,用李志那一首《鸵鸟》里的歌词来说,就是「别管我,我只是发出下贱的声音」。我既不想将文章发表在公共平台,也不打算引流。就使用这个博客,这是我的地盘,但愿我能克服自我审查。如果写在这里不会被人看到,那就让一切随风。
大约十年前,我还是一名高中生的时候,看到过一本杂志,上面有这么一句话:「面对西方国家意识形态的高压渗透……」。我不知道什么叫做「高压渗透」,事实上,那个时候我对意识形态的概念也很模糊。我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可能是因为我不明白它的涵义,它勾起了我的求知欲。后来,我把这句话多次照搬到我的作文里,我以为阅卷老师也会因此对我印象深刻。
那个时候,谷歌、推特和脸书已经无法访问,我不停地想所谓「高压渗透」的形式到底是怎么样。终于我想明白了,答案在我们常听到的一句俗语「武装到牙齿」里——也许是西方国家的意识形态会随着从美国进口的牛肉渗透到我们的牙缝里。即使是素食者也有被渗透的风险,因为除了牛肉,我国还会从美国进口大量的大豆。接着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让每一个人武装到牙齿多费劲呀,总有人牙齿是漏缝的,何不停止从美国进口牛肉和大豆呢?
后来的我长成熟了,靠的不是美国的大豆,而是新疆的羊肉。我的身份认同是新疆人,我没有那种身为华夏儿女的民族自豪感。不管教科书里教给我的是怎么样的历史,那些跟我身体经验着的周遭环境都相去太远。新疆在古代史里就像边角料,它或是张骞出使的西域,或是玄奘取经路上的高昌。它是异族的聚居地,这些异族总是对中原虎视眈眈。而我经验过的新疆,有雪山和草原,也有沙漠和湖泊。既然玄奘当时路过的火焰山和今天的火焰山一样炎热,那么今天的天山也当和张骞出使时的天山一样壮美。教科书的内容只能进入我的大脑,我生活过的环境却是进入我的整个身体,身体经验比大脑经验更不容易改变。我是一个总在「籍贯」那一栏写着湖南的疆二代,我的身份认同是新疆人。
新疆有不同于中原的美食,那些美食大部分来自于少数民族——就像大家都熟知的,以维族为主的少数民族。在我的身体经验里,汉族人和维族人一直以一种表面平和的态度忍耐着对方,民族大团结只出现在联欢会的舞台上,或许它寄托了某种美好愿望,或者它只是政府的宣传需要。说实话,我小时候讨厌维族人,他们身上经常有刺鼻的狐臭,跟人说话的态度也很粗鲁。慢慢的,我才知道体味不是因为他们不爱洗澡,而是基因决定。至于态度粗鲁的问题,是因为他们大部分人并不擅长说普通话,把握不好普通话里的语气和重音,才给人一种粗鲁的感觉。
我之所以开始踢足球,就是受到了小学时两位维族同学的影响,一位教我认识了罗纳尔迪尼奥和齐达内,另一位教我认识了菲戈和银河战舰。我们五六个伙伴每天中午一起踢球,足球的乐趣让我们忘记了彼此民族身份的不同。同时,长辈们的声音也时常在我耳边响起,「不要和维族人做生意」「不要去二道桥,那边维族多」「维族人喜欢偷东西」「维族就是劣等民族」。那时我还不敢反驳长辈,或者是,我在心底觉得不值得为那两位同学反驳长辈。我不知道,肖开提,他会偷我东西吗?他是劣等民族吗?维族人没有偷过我的东西,偷我东西的,全是汉族人。
如今回想起那些话,我已经很难去批判说话者,我只会为他们的无知感到遗憾。就像一个人拿着张维为、金灿荣彼跳梁小丑之辈的言论试图说服我的时候,我也不想去反驳他。所谓的信息茧房,早在信息大爆炸之前就已存在,人很难突破自己的认知局限,更难的是发现自己的局限。
「维族人喜欢偷东西」这句话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说「中国人都是眯眯眼」是在辱华,那么「维族人喜欢偷东西」同样是在辱维。这句话在某些地方还有其升级版「新疆人喜欢偷东西」,在很多人眼里新疆人就是维族人。即使到了现在,当我告诉别人我是新疆人,还会有人问我是不是维族。相比起这句话本身,其背后的问题或许更值得探讨。为什么有许多维族人偷东西?是否因为教育资源分配不公?或是工作机会不平等?更让人后怕的是另一句,能说出「XXX就是劣等民族」这般话的人,只要条件允许,他就会变成纳粹。
人们常说,长大以后,故乡就回不去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疆二代大概会以意料之外的方式更强烈地对这句话感同身受。与其说是故乡回不去了,不如说是新疆回不去了。新疆发生了巨变,这种巨变在我看来是彻底的倒退。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这些变化,我想到的是「秩序」。一个可以作为类比对象的是疫情前后中国人的生活。此时此刻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反问,我们的生活还能回到疫情之前吗?可能没有人觉得回得去了,但是心底又还抱有一丝侥幸,让人得以在一些压抑的情绪里换取一丝安慰。我看待新疆也是带着一样的心情。
你一定知道去年3月外国公司抵制新疆棉的事件,如果你有足够的好奇心,去搜索了事情的原委,也不难得知这一切和新疆「再教育营」有关,如果你持续关注着此事,可能你看到了前几天BBC公布的「新疆公安文件」。这个话题曾经是新疆最敏感的话题,如今是中国最敏感的话题之一。每个新疆人都在警告我,不要把这个事情到处讲,但每一个新疆人,都会在家庭聚会的饭桌上谈论起这个事。我从他们口中听到了许多令人脊背发凉的故事。但在这里,我只说我亲眼见到的事。新疆最显著的变化是增加了许多安检设施,无论去哪儿,每个人都要面临检查。起初这是针对所有人的,后来他们仅针对某一些人,这些人通常长得像维族,不管是维族的孕妇还是老人,在他们眼里都比一个汉族的壮汉更危险。仅这件事来说,是以维稳为名义的针对维族的种族歧视,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常识。维稳就是新疆的政治正确,稳定压倒一切。不知道那些嘲笑着美国反种族歧视政治正确矫枉过正的人,看到新疆由政治正确引起的种族歧视,会作何感想。至于发生在「再教育营」里的事,外交部发言人没有发言权,只有里面的维族人和他们的家属最有发言权。只要有任何一个守法的维族人被强制送进「再教育营」,政府就是在犯法,这也是常识。当我想起这些维族人,我才意识到,他们对失去故乡的感受只会比我更甚,我开始惭愧。新疆不只是我的故乡,也是他们的故乡,关于新疆的回忆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是属于每一个新疆人的。
说起常识,眼下正有一个和每一个中国人息息相关,却被大多数中国人忽略的常识。中国的COVID-19疫苗不能防止感染,亦不能防止接种者感染后传染给其他人,它只能防止病情加重,即使是这一点也是值得怀疑的,我姑且不论。自我懂事起,就知道疫苗的作用是预防感染,不能预防感染的玩意儿不能叫疫苗。词典里对于疫苗的定义是「以死亡或减毒的病原体制成的悬浮液。注入人体后,可刺激人体免疫系统产生抗体,达到预防传染病的目的」。从这个定义来看,不能预防感染的国产“疫苗“配叫做疫苗吗?如果在三年前,我粘贴这段定义就像是在放屁。而现在,我觉得粘贴的必要性已经不亚于给哭叫的孩子喂奶。一个人究竟有多么无耻才能以医学专家的身份为这样的国产疫苗站台背书?为什么中国人不能有更好的选择?复必泰早已引进了国外的mRNA疫苗,却迟迟不能上市。他们把疫苗卖给了台湾,而大陆的人却无法接种哪怕一剂。
而今中国疫苗无效已经不用多说,如果有效,就不必采取和疫苗面世之前一样的封控措施。这还是常识。
我现在像个傻逼一样写下这些常识,就代表中国的媒体已经死了。当然,中国没有媒体,也是另一层面的常识。
我现在的的确确感受到了某个东西的高压渗透,某个力图推翻常识的力量,以《1984》的新话的方式,正在杀死汉语言,正在杀死我们。
网络敏感词审查机制让我们不得不找别的词来替代,这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文字的传播力,我们在杀死汉语言的同时也在慢性自杀。简体中文的互联网变成了一个小型的联合国,人们用不同的黑话私下交流,不懂黑话的人就像个聋子只能看到对方的嘴巴在动,却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我最新知道的黑话是「润」,这个字代替了「run」,后者代替的是「移民」。当我被人问到是否想「润」,我是用伯格曼的说法来回答的。伯格曼曾被问到为什么不离开瑞典去好莱坞发展,他的回应是,他就像瑞典长大的一棵树,瑞典给他提供了土壤,他如果离开那片土地他就会枯萎。我还有一些表达欲,我这棵树离开了中国同样也会枯萎。这个类比不是十分恰当,伯格曼的选择更加自由,不管他是在瑞典还是在美国都能生活得很好。而中国许多打算「润」的人,通常是带着逃离的想法,他们是被迫的。每个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权利,我会祝福那些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更好生活的人。
能移民的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中国人没有那样的条件。我永远会站在鸡蛋这一边。我将继续保持愤怒,我将继续在心底保持对强权的蔑视。我也是最后一代了,谢谢。
2022.05.31